1910年康定斯基创作了第一幅抽象水彩画。这也是现代绘画史上的第一幅抽象绘画。画面上,所有的对物象的描绘性因素都不见了,大小不同跳跃的点,不同方向和力度的运动的线,粗野、激荡。色彩和线条、形状相互穿插,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内在的力量从画面中涌现出来。同年,康定斯基完成了他的关于抽象绘画的重要论著《论艺术的精神》,开启了抽象绘画的序幕,明确了他的创作原则:内在需要原则。 这个“内在需要”原则,在康定斯基的理解中,与音乐在本质上有极大的相似性。音乐和绘画一样都是康定斯基认为可以表达和宣泄感情的最佳工具,正因为如此,他认为这两种方式是相通的,或者说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可以相互表示的。康定斯基不但在《论艺术的精神》中,大量用音乐来作为论证艺术中普遍存在的抽象性,更在他的艺术实践中把音乐与绘画糅合在一起。康定斯基将抽象绘画中的色彩运用类比音乐中的音符,在他看来, 色彩同样具有音响和旋律效果,甚至具有交响乐般的震撼力量。用色彩来展现音乐中的心灵震荡的效果,并直接到达精神深处,是那些只将眼光盯着客观世界的艺术家们所不具备的能力。这是一种直接倾听和再现“内在声音”的能力。
我们从这个角度出发,回过头来重读他的那幅抽象水彩画。在此作品中,康定斯基所能运用并付诸表达的,还只是音乐中的单声部音乐,即没有伴奏。节奏是散文式的自由节奏,没有固定的节拍,是一种配乐朗诵,每一个音节时而与一个音符相合,时而又与一组音符相合。在画面中,黑色、红色、蓝色、绿色、黄色,像高低不同的音符——况且颜色的运用有冷暖浓淡,线条有粗细刚柔,形成一种比七音符更丰富的音——用一种随意的节奏组合而成。红色作为中偏高的音色,在画面中较为活跃,是控制画面的主调,它顺畅连续,时而发出较为沉重的音,时而蜿蜒迂回,颤抖不止。红色包围穿插引导着其他颜色,从而使整个画面结成一个较为完整的整体。康定斯基之后又创作了《构图第二号》。画面的空间排列着颤动的、急促运动的色块,主题故事被掩埋在抽象的图案之中,作品以丰富的色彩唤起了精神性的感受。此时,康定斯基开始用从音乐那里得来的加标题的方法来表达意图,即“构图”、“即兴”、“抒情”等等。
对康定斯基影响较大的音乐家是德国的瓦格纳。对瓦格纳来讲,情节、人物等外在因素被压缩到最低限度,音乐作为感情的直接表达,使人们的心灵与之相通。在瓦格纳的全部作品中,《特里斯坦》最符合他的艺术观。这部作品的音乐属于那种人们无法评价的音乐,它把人完全抓住了,一直渗入人的心灵深处。这也正是康定斯基所需要的。
康定斯基强调了绘画和音乐之间的联系。他认为,虽然音乐(声音)必须在时间中产生,绘画(色彩)必须建立在平面之上,但是这两者之间的共性(即抽象性)依然存在。例如心理学的实验表明:当一个受测验者随着乐曲的弹奏,它能够准确地根据声音来选择放在他面前的各种与之相对应的颜色。比如当弹奏高音区时,他往往选择明亮而温暖的色阶(如黄和红);当弹奏低音区时,他则选择深暗和寒冷的色阶(如蓝或紫)。这就是心理学的“联感”理论所指的,从一种感觉反映到另一种感觉反映的直接转移。由于人们内心中存在着这种“音乐——绘画”之间的联感,所以,康定斯基认为绘画也应当像音乐一样,不是通过事物的表象,而是以各种基本的色彩,通过形式的规定,来反映和表现人们的内在感情(精神)。“在这里,色彩直接影响了心灵。色彩犹如键盘,眼睛好似音锤,心灵仿佛绷满着弦的琴,艺术家就是弹琴的手,他有意识地按动着各个琴键,以激起心灵的有目的的震动”。康定斯基经历了几个探索的阶段,逐渐从表现的和即兴的,向构成和几何化、具有清晰构图的自由风格发展,但康定斯基的绘画依然保持着剧烈的节奏感,保持抽象形式的继续不断的冲突活动。
1926年,康定斯基发表了他的第二部重要论文《点、线、面》,作为《论艺术的精神》的有机延续。在《点、线、面》中,康定斯基想给艺术作品的要素和他们之间的关系,下一个比较绝对的定义。这种关系,是指一个要素对另一个要素,以及对整体的关系。论文一开篇就提出艺术的基本要素问题,即缺少它时,该艺术固有的作品一般无法成立的要素:也就是点线面。经过抽象处理或点线面这些本来就是抽象的形式,本身并无多大意义,就像现实主义绘画中的对象本身或其外表一样,重要的是它们的内在共鸣和生命。
康定斯基在《点、线、面》中对绘画的各个要素都作了详细的论述。我们在此作一个简单的描述,说明这些绘画要素和音乐要素之间的对应关系。
点,具有最简洁的外在形态,而内在地理解时,又体现为向心的紧张性。点在纯粹的绘画中的内涵是无限之大的。从点的外在性和内在因素的多容性来看,纯粹的点就能够构成一幅作品:当一个点被置于平面的中心,或非中心的构成,或者在平面上逐渐增多点的构成,但产生出来的效果却不同,这取决于不同的需要。音乐上的点的作用不管是用来定音还是用来伴奏,都是必不可少的。所有的单音都是单个的点,它的非连续并置即构成曲子(或旋律)。
线是由点在连续并置或运动而产生的,它体现了内在活动的性质及方向。线在康定斯基作品中的意义,以及它带来的音乐效果同点一样是积极的。线的波动、线的粗细变化体现了一定的音乐意义,线的多重复合又产生更加复杂的音乐意义。与此对应,音乐又具有线的性质,各种乐器固有的音的高度,可以用线的宽度来表示,小提琴、长笛、短笛等发出的音形成极细的线条。中提琴、单簧管则发出略粗的线条。再者,低音乐器中那幅度慢慢由窄变宽的线,也就是达到低音大提琴、铜喇叭的最低音的线。不仅是宽度,而且在色调上,那给人以各种色彩感的线,也可以由各种乐器的各种音色来表现。而旋律本身也体现为线。
对艺术形式要素的不断深入探索,康定斯基逐渐走向成熟,在创作上迈入理性的构成时代,他说创作绘画正如音乐的作曲一样,要有感性的发挥,也要有理性的安排。他的作品也越来越显示他的丰富思想。《伴奏的中心》即表现了这种思想:华丽的大幅作品,强调中央的大形态,用明朗的色面组合成独特的形象,周围陪衬着许多小形态,中心与各部分的伴奏,全体合成浑然一体,充满音乐感。
康定斯基晚年的巅峰之作是《构成10号》。已明显不同于那幅水彩作品,此作画面结构复杂,气势庞大,暗褐色的底子上,各种华丽的色彩以各种形象呈现出来:大小不同的面,方向不同的线穿插交错,不同颜色的四角形的星点缀其中,整个画面活跃、跳动,有壮丽的交响诗的感觉,也达到了交响乐的性质。康定斯基在总结造型艺术时说:“伟大的造型艺术作品是交响乐曲,其中旋律的因素‘具有一种稀少的和附属的作用’,主要的因素是‘各个部分的平衡和系统的安排’。”在交响乐中,强调的是一种复杂的整体效果,主题被转变成千百种形式,它的节奏被完全分解,按片段重新组合,并充分展开。这众多的组合与展开,相互冲突、交差产生矛盾,局部矛盾得到解决,就得到局部的平衡,整体的矛盾冲突得到解决就体现了整体安排的系统性。我们从康定斯基的这幅《构成10号》中,就能很明确地体会他的这种“造型艺术——交响乐”的艺术主张,也论证了他写《点、线、面》的主旨。
在康定斯基的绘画中,从点到线,以及点和线组合的构成,与音乐中从单音到旋律以及它们的组合,这两者在外在性上是何等的相似,而内在性质又极一致。甚至现在普及的音乐上的图形表现——记谱法,不过是点和线的各种组合。基本上能够说,康定斯基以点线面为要素创作抽象绘画,不管外在性还是内在性上,主要的依据就是音乐,可以说,音乐是康定斯基绘画中的主题。如果从他的绘画中抽出音乐成分,不能说其价值无法存在,但至少仅流于一种拘于形式的装饰画。看康定斯基从早期到成熟期的作品就能够发现,其结构的发展过程,与音乐的从简单到复合结构的发展是完全一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