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师卡拉瓦乔日历(1571.9.29-1610.7.18)
四百年前,停泊在罗马城西面帕罗港的一条客船离港启航了,却把一个乘客甩在了岸上。这个倒霉蛋是一个罪犯,因杀人罪曾被缺席判处死刑。当人们在艾尔卡雷港附近的海滩上发现他时,他正发着高烧,被送到当地的教会医院不久就断了气。没人知道他是谁,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,甚至没人记下他埋尸何处藏骨何方……
若干年后,后人只能依靠当地的一则小讣告来推断他的死期和死因。中外艺术史上,从来没见过如他这样悲惨的死法,正如从来没见过如他那样悲惨的活法!
然而,四百年后的今天,全世界都在纪念这位划时代的艺术大师,无数人都在称颂着他的名字:卡拉瓦乔!他以自己短暂的一生,尝尽了人生苦难,阅尽了世态炎凉,拼尽了全部心智,最终矗立起一座艺术的丰碑——艺术史家们把卡拉瓦乔定位为文艺复兴的最后一位大师,同时又是开启巴洛克艺术风格的第一位大师,他的画风在他去世后的十年间,激发了欧洲画坛的大变革,形成了西方艺术史上影响深远的重要画派,史称“卡拉瓦乔风”。
用艺术呈现当下的生活
卡拉瓦乔出生于1571年9月29日,他的原名叫做米开朗琪罗·梅里西。他的父亲(米兰公爵的建筑装饰总监)给他起了这么一个“大师的名字”,或许就是希望他像前辈大师米开朗琪罗一样,也成为一个艺术大师。卡拉瓦乔的家乡是伦巴底一个叫卡拉瓦乔的小村庄,成年之后他给自己取名为卡拉瓦乔即典出于此。1584年4月5日,父母双亡、13岁的卡拉瓦乔被哥哥正式送到米兰画家西莫内·佩特查诺的画室去当学徒,为期四年。
西莫内·佩特查诺虽自称是提香的门生,但画艺并不高明。卡拉瓦乔在他那里学会了基本的绘画技巧,却对他所追求的“优雅轻盈”的矫饰画风不感兴趣。他在合同期满之后立即离开了佩特查诺。
1593年卡拉瓦乔来到罗马,那一年他22岁。罗马给这个年轻人上的第一课,就是告诉他现实生活的严峻。
卡拉瓦乔刚到罗马时居无定所,衣食无着,只能到那些已经站稳脚跟的画室里打零工,给那些二三流画家当帮手。工作之余,便跟着那帮小哥们儿喝酒赌钱,流连欢场,排遣时光。这使卡拉瓦乔的心理出现巨大的反差:一边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和教堂,一边是肮脏阴暗的陋巷和斗室;一边是高雅华丽的艺术殿堂,一边是丑恶畸形的现实社会;一边是高远宏大的理想画面,一边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场景。卡拉瓦乔渐渐感到手中的画笔不再那么听话了,以前临习的那些名家大作,那些神圣的、庄严的、完美的、色彩艳丽、构图匀称的画面,在他手里变成了灰暗的、倚斜的、残缺的东西。他觉得这才是真实的艺术。他不再关心天堂是圆是扁,他只关心眼前的凡尘俗世。他的艺术要呈现的是当下。有人问他,你要找谁当模特儿?他朝街上一指说:“他们”。他把那些酒鬼小贩赌徒流浪汉都拉进画室做模特儿。他宁可让自己的画面粗糙笨拙,也不愿意画出虚假的优雅和精美。他此时并不清楚,其实他这样做恰恰是把文艺复兴时期诸巨匠所倡导的人文精神,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。
在此期间,卡拉瓦乔被席卷意大利半岛的传染病击中,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时间,才得以保全性命。这段濒死的经历,给卡拉瓦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,也彻底颠覆了他学画多年形成的美学观念。这种深刻的变化显现在他出院不久所创作的一幅名作里,这幅画就是《病了的酒神》——这实际上是卡拉瓦乔的一幅自画像,画中的酒神巴卡斯就是画家以自己为模特绘制的。巴卡斯本是青春和美貌的象征,是诗歌和绘画的灵感之神。可是画中的巴卡斯却是个病恹恹的男子,面有菜色、嘴唇泛白,两眼无神,满脸无奈。他不再将凡人神格化,而是将酒神打入凡间。向来衣冠楚楚的狂欢之神,此刻流露出的却是狂欢后的空虚与茫然。再看看他手上的葡萄,虽然颗粒还算饱满,但显然已过了保质期。除了葡萄之外,桌子上只有两只小小的杏子,难道这位酒神也贫穷到如此地步了吗?再看看拿着葡萄的那只手,无力地弯曲着,指甲间满是油腻污秽。这完全是卡拉瓦乔版的酒神巴卡斯,他是人,不是神。而敢于把他拉下神坛的,正是画坛上死而复生的勇士!
最阳光的创作时期
从法国来的富商瓦朗坦在罗马开了一家画店,代售卡拉瓦乔的画作。卡拉瓦乔由此步入职业画家的行列,也就是在这前后,他开始在画作上署名“卡拉瓦乔”。
据说瓦朗坦给卡拉瓦乔提出的建议是,希望他多画些宗教题材的作品,因为这类题材比较畅销,回头的订单也多。但是,这位执拗的青年艺术家却并没有照方抓药,他要依照自己的性情画自己喜欢的题材。于是,那些伴随着他浪荡生活多年的人物和情景,一一被他收入画面,赌博的、算命的、作弊的、酗酒的、弹琴的,凡此种种,各色人等,向来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题材,却被卡拉瓦乔描绘得绘声绘色栩栩如生。
这些作品在后人写的绘画史上被誉为石破天惊之作,可是在当时却知音寥寥。卡拉瓦乔没想到,他的知音居然是红衣主教法兰西斯科·马利亚·德蒙特。他在瓦朗坦的画店里一眼相中了卡拉瓦乔画的《赌博》。不但买下了这幅画,还邀请卡拉瓦乔搬进他的宫殿来住。
卡拉瓦乔欣然搬进了主教的宫殿,他的才华在这样的氛围里焕发出惊人的创造力,他一生中那些最阳光最明亮最轻松最艳丽的画作,差不多都是在德蒙特主教的画室里创作出来的,譬如《持果篮的少年》、《奏乐者》、《弹鲁特琴的人》以及重新绘制的一幅《少年酒神》。
此时的酒神巴卡斯已经完全摆脱了病容,充满了青春活力。他那英俊的容貌,健壮的臂膀,头戴葡萄叶冠,身披白色衣袍,左手优雅地捏着酒杯,杯中的红酒令人陶醉。更引人深思的是,酒神面前的案子上摆满了丰盛的各色水果,还有半瓶没喝完的葡萄酒。整个画面透露出来的气息,折射出此时的画家精神愉悦,生活富足,生命力也十分旺盛,与此前那个病恹恹的酒神,已经判若两人了。
“穷人马太”受到倾城热捧
在1599年,卡拉瓦乔得到了平生最重要的一份订单:为圣路易教堂的卡特琳小礼拜堂绘制两幅呈现圣马太生平的作品。“圣马太受难”是传统的宗教题材,前辈画家已经画过多次,卡拉瓦乔如何画出个性和新意,这让他头痛不已。委托方说得很清楚,这幅画要以恢宏的建筑物为背景,受难者要仰望天空。画中除了数百个人物之外,还要在云端画出天使。这些老套路,卡拉瓦乔全无兴趣,人们发现他面壁沉思的时间要比动手作画的时间更多更长。陷入思维困境的他转而构思另一幅壁画“圣马太蒙召”,这幅画让他灵思泉涌。为什么呢?因为这幅画的主角是个罪人而不是圣人。
于是,在卡拉瓦乔画的“圣马太蒙召”上,人们看到他没有把耶稣安置在万丈光芒的背景中,而是让他站在暗影里,还让圣彼得用大半个身子挡住了耶稣,只露出他的一个脸和半条胳膊。然而,卡拉瓦乔的机智也正在此处,只有如此安排,观众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耶稣伸出的手指上,由手指迸发而出的光辉,让罪人马太摇身一变成为耶稣的圣徒。卡拉瓦乔的用意就是让观者在这个黝黑的空间里,突然发现自己所凝视的不是一幅画,而是发生在眼前的真实故事。
“圣马太蒙召”完工之后,卡拉瓦乔转而去绘制另一幅壁画“圣马太受难”。此前的思维困境顿时烟消云散,他的笔下不见丝毫肃穆庄严的气氛,反而呈现出他最熟悉的陋巷。卡拉瓦乔把杀害马太的刺客摆在画面的正中位置,意在告诉世人,这幅画的主角不是圣人而是罪人。圣徒马太已经倒卧尘埃,天使给他送来了一支橄榄。而目睹这一骇人场景的人们无不惊慌失措、仓皇逃命。画面的左上方那个面露惊慌神色的青年不正是画家本人么?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罪犯割下了圣马太的头颅。这是卡拉瓦乔的又一幅自画像,这一回他把自己画成了一个逃命的懦夫。
尽管委托方一开始并不看好卡拉瓦乔的这两幅作品,但在主教大人的力荐之下,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。然而,任何人都没料到,这两幅新作在一般百姓中引起了巨大的轰动,罗马城到处都在议论这个画家笔下的穷人马太是多么与众不同,以至于出现了民众排长队等候进场观看的盛况。
这毕竟是文艺复兴之后的罗马——既然当年在佛罗伦萨,人们可以倾城而出争睹老米开朗基罗雕塑的巨人大卫,现如今为什么不可以万人空巷前来欣赏小米开朗基罗的穷人马太呢!
由此,卡拉瓦乔一举挤进了罗马一流画家俱乐部。委托人的订单也源源不绝地涌到他的面前。这无疑使卡拉瓦乔志得意满,年仅30岁的他,还没做好心理准备,就变得如此出名如此富有如此受人尊敬,这一切使他有些飘飘然了。于是,卡拉瓦乔暴力、虚妄、喜怒无常的另一面开始显现出来。
画家的一部心灵自传
1606年5月因为涉嫌一起凶杀案,卡拉瓦乔再次被通缉,卡拉瓦乔逃到了那不勒斯,在当时的意大利,只有在这里,才能躲避警方和赏金猎人。
在那不勒斯,卡拉瓦乔重新拿起画笔潜心作画。经历过这次生死逃亡之后,他的精神世界似乎发生了深刻的裂变,这个一向性格乖张、脾气暴烈的汉子,此时变得沉默寡言,深居简出,而且滴酒不沾,埋头干活。整个1606年的夏天,他画出了一大批震撼人心的宗教画,若《念珠圣母》、若《慈悲七事》、若《耶稣复活》、若《基督受鞭笞》……
卡拉瓦乔变得循规蹈矩,不再闹事。艺术创作却一幅比一幅精彩。人们以为他会以此为家,长期住下去了。谁知,突然有一天,他离开了那不勒斯,跑到了地中海上的马耳他岛。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呢?原来,马耳他的当权者承诺,可以介绍卡拉瓦乔进入全欧最有钱有势的圣约翰骑士团。一旦他被册封为骑士,这个杀人犯就有机会一笔抹杀其血腥的过去——这对卡拉瓦乔来说,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。于是,他立马收拾行囊,直奔那个地中海小岛而去。
1608年7月14日,这名逃犯真的披上了绣着马耳他十字的长袍,正式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骑士画家之一。从深渊升入天堂的卡拉瓦乔,欣然答应为骑士团的大教堂作画以兹回报。于是,他绘制出平生最大的一幅名作《施洗约翰的斩首》。
这幅画有17尺长,占满了小礼拜堂东侧的墙面,差不多与电影银幕一样大。他不希望骑士们将它视为一幅画,而是把它看成一出就在眼前上演的生动戏剧。这是一幕让人不寒而栗的画面:惨无人道的杀戮发生在阴暗的监狱中,刽子手拖着施洗约翰的尸体要去斩首,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在为其帮忙——画中的女人以白皙的手臂托住用来装首级的金盆,体现权威的士兵伸出手指下令实施暴行,画中相貌堂堂的赤裸男子恰恰是执刀的冷血刽子手,只有旁观的那个老妇人吓得放声尖叫。卡拉瓦乔在这幅画中给了观者一体两面的死亡:一面是施洗约翰的死亡,另一面则是我们长久以来珍视的艺术幻象的死亡——面对如此野蛮的暴行,我们只能无助地沦为看客。这种近乎残忍的诚实,让这幅画彻底颠覆了以往的艺术观念。艺术不是要给人们带来美感吗?为什么这幅画却令人肝胆俱裂?这是艺术家对人类谋杀暴行所表达的最直率的指责,同时也是作为罪人的画家的一部心灵自传——你看啊,卡拉瓦乔在这幅画上的签名,竟然是写在施洗约翰的血泊之中——只有备受良心谴责的杀人凶手,才会如此迫切地希望暴力停止,只有卡拉瓦乔才会如此迫切地想用殉道者的鲜血,洗去他心灵深处的罪孽!
良知未泯的最后忏悔
卡拉瓦乔终生都在罪犯与圣徒这两级之间徘徊。当他得到了骑士爵位,又以惊世之作重新赢得世人的尊敬之后,他又开始放纵内心的魔性,重现其罪犯和逃犯的本色——从马耳他到西西里到梅新尼,又从梅新尼回到那不勒斯……
当他颠沛流离一年多,重新回到自以为安全的那不勒斯时,他的仇人终于盯上了他。那天,当他离开客栈时被人偷袭了,凶手显然并不想取他性命,却故意把他的头脸割得面目全非——谁都知道,画家爱美本是天性,卡拉瓦乔又一向以自己的俊朗美貌炫耀于世,而凶手对此深谙熟知,给他毁容无异于置他于死地。
这是卡拉瓦乔人生最黑暗的时刻,或许,也正是他否极泰来的时刻。当伤势快要复原的时候,他忽然接到从罗马传来的一个喜讯,教皇的侄子西皮欧尼·波格塞经过斡旋,已经为他安排了特赦。
正处于绝望中的卡拉瓦乔,似乎又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,他的灵魂也似乎再次得到救赎。于是,他的创作激情重新被点燃,一幅前所未有的被毁容的自画像,以前所未有的方式,出现在卡拉瓦乔的笔下,呈现在世人面前——
一颗被砍下的首级,被英雄大卫提在手上,他就是歌利亚;一颗血淋淋的头颅,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,他就是卡拉瓦乔。这幅以正义战胜邪恶为主题的画作,主角应该是胜利者大卫,但在这幅画中,大卫似乎并没有胜利的喜悦,他回眸凝视着手中的战利品,歌利亚半张的嘴巴似乎欲说还休。细心的观者还会发现,在大卫的剑上刻着一句拉丁铭文:“谦虚战胜骄傲”。这是一个隐喻,是一场在卡拉瓦乔头脑中进行的战争,交战双方则是他在画中呈现的两个面相:大卫代表的是卡拉瓦乔虔诚、勇敢的圣徒一面;歌利亚代表的则是卡拉瓦乔凶残、丑陋的罪犯一面。那颗可悲的首级,回避着世人的目光,仿佛在说“我,知罪了!”
此时此刻,知罪的卡拉瓦乔以昏暗的笔触,勾勒出这幅无比凄凉无比悲惨的景象,这是一个良知未泯的艺术家发自内心的忏悔,是一个罪犯充溢着自知之明的告白。
卡拉瓦乔要把这幅摄人心魄的画作奉献给西皮欧尼·波格塞大人,以此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。他或许并未意识到,这幅画如同一个不祥的谶语,正暗喻着他悲剧一生的最后归宿。
1610年7月,卡拉瓦乔带着他的两幅新作(另一幅为《圣女乌苏勒的殉难》),从那不勒斯启程回罗马了。这是一次希望的归程,也是一次绝望的归程。他无法回避本文开头所提到的那场劫难,他最终也没有逃过这个劫难。他死时年仅三十九岁。